女 北京 东城区
痕迹
01
南方冬季没有雪。
而今年A城却格外冷。
“西姐,在发什么呆?”身旁的小郭望向我说道,“听说这次聚会,不只有我们这些跳街舞,玩涂鸦的了!还有搞说唱的呢!”
“傻郭,不然怎么叫Hiphop聚会?”我熄灭手中的烟,起身说。
看着挂在涂鸦墙壁上的日历,已是27号了。
戴上鼻钉,我换上朋克元素的队服,示意大伙前往场地。
到了。
如我所料,聚会早已沸腾。
“Hello!”一个穿着宽大长衫的少年走上前。
“Hi!”
“我们团队叫救世主,来自北京,你们呢?”
“蜕变。”说着,我伸手同他击掌。
默契的,两个团队围作一圈。
少年蹲下,背向后仰双手支撑,一只脚空中踢得很高,站立后他笑言:“能一起battle吗?”
“当然!”小郭俯身在地上踩出复杂变化的脚步,完美接招。
紧接着,对方一个帅气团员,把旋转的手离开地面旋转又重回地面,看起来像是连续的旋转。
随着上升的旋律,我通过头部、颈部、肩部、胸部、胯部、膝部的环绕构成立体的大波浪,回应。
“个人solo?”身后传来男声。
侧脸,只见一个双臂布满纹身的大男孩正望着我。
“是的。”
“很少见女生能把Popping跳这么好,”大男孩说唱起来,“我叫做蓝生,可别喊成男生!嗨,家在北方,我初次到A城,见你很惊艳,就来段即兴 Aha !”
听完,我笑着冲蓝生点了个头。
转回身,再次轮到我们‘蜕变'上场。
将前臂或上或下,我像在古埃及宫殿中的壁画上的人物姿势一样,忽而把手循环上下或是循环的扭转,每个动作和关节都摆成九十度。
身体格制化,我跟上节拍,如鱼游水。
舞毕,四周掌声响起。
隐约瞥见人群中,那个叫蓝生的大男孩仍在注目着什么。
“嘟……嘟”
掏出手机,显示来电是顾明远。
挂断。
“西姐,又是姐夫打来的?”小天问。
“嗯。”
聚会的舞乐突然大得聒耳。
环顾身旁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。
看似都热血无畏。
摇摇头,不想再思索。
我拥入人群。
没了痕迹。
02
从包中抽出一支烟,我点燃火。
吐出缕缕烟圈。
“陶西!”
一同步行许久,顾明远终是忍无可忍。
“说。”我抖了抖烟灰。
“你还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?都逃了多少节课了?”他恢复平常的冷冽,淡然继续“别再和那些人混在一起,你们团队叫什么来着?蜕变?”
我不言语。
“昨天,就为了群跳街舞的街痞,你挂我电话对吧?我只是劝你别再毁自己,那个什么聚会,有用?”
“你这个优等生不懂。”踩灭烟,我不曾与他对视。
两旁,商铺摆满各色商品。
商贩的叫卖声声。
驻足花店前,我俯身贪婪闻着花香。
恍惚间。
抬头。
不远处一个大男孩正即兴说唱着,引得小吃店里的吃客都全神贯注。
是蓝生。
我走近准备打个招呼,顾明远却扔钱在地。
“你在做什么!”我怒吼 。
“说唱能是什么音乐?要钱的话就给他好了。”
“你够了!”
我快步离开,又抽起烟来。
“西,你才是真的够了吧?”顾明远猛的拉住我的手,“没发觉别人都在用怪异的眼神看你吗?你的黑色口红,你的鼻钉,你吐烟圈的样子,你还不足够吗?”
甩开手。
沉寂片刻,他又说道:“过几天我有场研讨会。希望那天的你,会是三年前的你。”
往南走,是家的方向。
开门前,我转头。
顾明远果然没有跟来。
取了几瓶喷漆,我如往常那样来到基地。
这里的墙壁布满涂鸦。
似乎那个叫蓝生的大男孩臂上纹身也同样多。
肆意喷洒着,我摇动喷漆。
三年前,如果没有那场同学会。
如果你没有喝多,我也没有烂醉。
那我们还会是高中那样吧。
你顾明远和我陶西,就只会是普通同学。
多想要喷盖你赠予我的所有。
那些该死的痕迹。
拭去冰凉的液体。
“你在骗自己吧。”蓝生不知怎么,竟出现在我身后。
“什么?”
“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吧,你不说我也知道。”
使劲按着喷漆,我想要克制自己。
他也拿起一瓶,在墙壁上喷着些什么,顿了顿说:“那是你男朋友吧,那个向我扔钱的人”
“嗯。”
“你们不合适。”
“凭什么?”
“他和我们不是一类人吧,”蓝生的语气变得缓慢,“很多时候,我们越是想要做自己,就越来遭受质疑,甚至是嘲讽。”
我低头。
“他能不屑我的说唱,应该也同样不理解你的街舞,你的朋克。”
我屏住呼吸。
“刚说唱的那几年,家里人都很反对。呼,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和刚认识的女孩讲这些。”
“去广场练街舞,总是会被管理员赶。虽然路人总投来怪异眼光,但只要是和团员们一起,就很快乐。”说着,我抬头,看到蓝生用喷漆喷出的是‘西姐'两字。
“也许我们看起来真的很顽劣,但本心从始至终比谁都干净。那些在心上的道道痕迹,不是没有感觉,只是麻木了,麻木太久。”他娓娓道来。
再次陷入沉思。
“呲……”
只见蓝生用喷漆喷向我的衣。
“喂!”我不甘示弱的追着他。
跑来跑去。
“你眼妆花了!”蓝生说完,做了鬼脸就逃了。
站在原地的我莫名欣然。
为什么会觉得这一刻如此熟悉。
仿佛。
是从前午梦中的画面。
03
凌晨。
一个人在播放着旧电影的屏幕前清醒。
从不用担心爸妈的唠叨。
想必在异国忙于应酬的他们,连能想起我都很难吧。
我笑了。
明明看的是悲剧。
记不清这是第几支烟。
用手抹去唇上的黑口红。
取下鼻钉。
到衣柜前挑出很久没有穿的布麻裙。
披散长发,我骑上自行车。
一路上,歇斯底里的歌唱、大喊。
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。
我就是我。
直至黄昏。
到达久违的乡土。
尽管三年没有来,我依旧没忘。
推着自行车,走进种满瓜果的小院。
是半岁的年纪吧,记忆里就只有外婆的陪同。
那把小木椅,是幼时我最喜欢蹲坐的。
这个小破熊,是幼时我床边的枕伴。
而自从念大学后,我和外婆却越来越远。
明明就十几个小时的车程,我却在三年时间里只和她有过几通电话。
摸摸裤包,才发觉忘了带烟。
呼口气,我顺平裙角,推开木门。
一股恶臭扑面而来。
也许是因为冬季,还没有腐烂太多。
安详的。
外婆平躺在木板床上。
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,或者说,根本没人发现。
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强烈想要回到这里。
不打算告知爸妈,只通知了附近的邻里。
外婆几小时后便入葬。
突然想起蓝生。
想起他的话语。
我闭眼。
抚摸刻满幼稚划痕的篱笆,是几岁时留在这里的痕迹?
几年以后,这一切还会存在么,会变高楼大厦的城市么。
外婆,什么都变了。
三年前的那个晚上,我应该听您的话。
要是能送您回家,我就没可能咽下那几杯烈酒。
三年了。
以为自己不再如最初,不敢释怀面对,怕您失望。
是我忘了。
忘了外婆不论如何都会给我拥抱。
我没变。
外婆,您的歌谣在我心里一直留有痕迹。
一直。
04
从满是泥污的自行车上跨下。
回到空无一人的家。
淋浴。
我将喧闹的歌曲音量调到最大。
戴上鼻钉,换上朋克元素的长衫。
从脏布麻裙里取出一块小小木屑。
收进裤包。
“嘟……嘟”
掏出手机,没等对方说些什么,我先开了口:
“研讨会我就不去了吧。明远,我两实在不必勉强凑一起。过去的事就过去吧,回不去了。我们始终不是一世界的人,你有你的万千荣誉,而我有我的朋克精神,有我的热血街舞,我不是变坏,只是活得更自我。对了,27号挂你电话,不仅是因为你看低了我和我的街舞团员们,也因为你忘了,或者说,你从不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,再见吧。”
挂断电话,只觉一身轻松。
原来太多的期望会变奢望,会压得自己太累。
其实不必要求谁非得迎合谁。
前往Hiphop聚会的场地。
仍旧热火朝天。
只是,不见了蓝生的踪迹。
才发觉自己还不知道他究竟家在北方的何处,那布满纹身的手臂又有怎样的故事。
他也还不知道我的姓名吧。
理了寸头,我在理发店里剪去多年的长发。
来到火车站。
用身上仅余的钱,随意买了张票。
我不知道该去哪儿,也不想知道。
当然,要是能遇上北方的下雪天就更好了。
此时此刻。
车厢里的乘客都时不时投来怪异的眼神。
也许是因为我的寸头,因为我的朋克。
但这又怎样。
摸摸裤包里的小小木屑。
这是外婆小院外的篱笆上剪下的木屑。
细数来往太多路人。
我都自以为坦然。
只是蓝生,如果还能遇见。
就告诉我吧。
你是什么时候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痕迹?
微扬嘴角。
望向火车窗外。
这城市,越来越远。
完。